九零年的一个闷热的夏天,我喷农药时中暑了,这不是普通的因热中暑,高温已使人的毛细孔尽力的扩大,那些高压喷出的药水雾气就成无孔不入的狡蛇,它们钻进了我的皮肤,及尽毒之所能,我在没有失去意识之前艰难地移到田梗上,我想这样更容易被人发现。
慢慢的我有颠簸之感,伴着木推车吱呀呀的声音,好似在小路上前进,我的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正当我要放弃挣扎时却觉得身体一轻,我坐起来了,并且无视前进的车子,径直走了下来。但当我站立在满是土疙瘩的小路上时,我看到家人正吃力地拖着木车,而木车上“我”正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渐行渐远。
我――这是分身了?但我很快发现事实绝非如此乐观,离我几米远处的黑白无常,一张笑脸一张怒脸,跟说相声的捧哏和逗哏一样,滑稽地飘在地面。
眼下不需要解释了,我是个痛快的人,马上堆起笑脸像两位差爷奔去。
白无常笑咪咪地伸出手说:“上路,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我们押着你过去,要么你自由自在游玩着过去。”
“当然自己过去,但是我不识路。”我脸露谄媚之色,心里却难过不已:我就这样――没了!
“喏,跟着这张纸走。不过――你懂得!”白无常指尖捏着一小块白纸,那白纸跟蚯蚓一样,一伸一缩。
我翻遍全身只找到一张十元的人民币,那是我卖好久的鸡蛋攒下来的,准备买瓶敌杀死。
“差爷,这是人民币,我怕你们用不着。”我期望能有好事发生,看在我是受罪死的份上。
黑无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钱钞:“别啰嗦,尽管给我,我有专门的兑换部门。”
我接过纸片,这两鬼倏忽间就不见了,看来是拿钱消费去了,就不知道这区区人间十元在地府能值多少。
我本来想吩咐纸片带我游尽山山海海再奔地府去,毕竟现在都是飘的,速度可人,我做为农妇时的梦想简直指日可待。
那片破纸根本就不当我存在,它带我入了地府之门就消失了。
那门却是无形之门,只听到开关声音却不见形体,也不见把门的鬼差。我欲转身离去,却象撞入了谁的肉身一样,反弹了回来。我还是不识实务。
鬼界是没有阳光,这和传说中的一样,里面阴阴惨惨的一片黑暗,只有少许绿阴阴的光照着薄雾皆绿色。
但不消一刻工夫,我的眼睛居然很快看清了一切,看来鬼魂到阴界是会被开鬼眼的。前方是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流,河水浑浊不堪,比黄河的水还要浊几分。一叶小舟随河流动荡,舟的一头点着盏昏昏悠悠的马灯,一位头戴蓑笠的老头手上拿着几支曼珠沙华正一瓣一瓣地揪下往河里扔去。河的彼岸怒开着雪白的曼陀罗华,对岸却是满岸火红的曼珠沙华,难道这就是忘川河?可是河水却不是红色的,也没有哀号声。
不消思考,中间的自然是奈何桥了。我走到孟婆面前小声哀求:“可以不喝吗?”
一来,我接受不了自己真“没了”的现实,二来,我不想忘记自己的家人,忘记我那正在下蛋的五只母鸡,都没来及叮嘱家人,每天余一个下来给孩子补充营养,我就这么走了。
孟婆见怪不怪地头也不抬:“喝不喝,自愿的,不过当你再折回来讨要时要交费的。”
我兜里不剩半个子了,显然不能贸然地失去这个机会。
“我只是想留下对活着时的一点思恋,怎会又要回来讨着喝?”
不知道何时桥下的河水开始翻腾,凄厉的号声此高彼低,我再瞅去,那河水却比血还红几分,正一波一波地向奈河桥面打来。真是怪,原先高出水面很多的桥面此时快要被血水淹没一样。我失惊打怪地往桥心挪去,但那河水退去桥面却是干涸的,滴水不沾。
“没人能知道什么时候进入六道轮回,等的时间无边无际,鬼间无情,停留的时间多一分,对思恋就是多一次折磨。你还记得阳光的温暖吗,鬼府没有。你能摸得到花草的感觉吗,这里,你的手只会穿之而过。你对家人的那些记忆只会让你更害怕这里的黑暗,更想挣脱出去。”
“放不下的最终都进这里了。”孟婆朝下一努嘴,我才发现河面已经挤满肉粉色的头颅,正张牙舞爪朝空中作撕扯状。
“相忘是最好的结果,放过自己吧,”孟婆还是没抬头,我才注意到她一直在编同心结。阵阵阴风呼啸吹过,我瑟瑟发抖,身上像打过水一样湿冷的感觉。
“你编这个做什么?”
“闲着没事!”
“他为什么不停地揪那种花?”
“闲着没事!”
喝还是不喝,我踌躇。
犹记那年桃花盛开,一地的落霞,我借赏花为由盘亘不离,那少年郎每每路过,相望无语,唯笑意渐生,直至桃花散尽,并无言语。
人生相携相伴敌不过错肩而过的相遇,我的抉择倒在这里摇摆不定,如果放弃了这份珍贵的记忆做人做鬼真是没有乐趣。
“这碗汤,你们喝过没有?”
“当茶喝。”
“那你不是每天都有新的一天?”
“昨天的事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曾经一个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男人递给我一个同心结,要我生生世世都等着他。我为了等到他时还认出他,绝不敢喝这碗汤。我不知道等了几世,苦熬这无天日的时光,终于得知他早就到来过,只是因重娶她人,避而不见我罢了。”
“我因心冷再无意进入轮回,阎王同情我,与我这个差使。”
“那么,那位老者呢?”
“唔,好像是他违背誓言,另结新欢,又不能完全放下,在这舟上兜兜转转失了方向。”
“你们……或许认识!”
“喝了太多的汤,早忘记前尘往事了,只是心念太重,初心依然清晰如常。就算再见面也不过陌生人罢了。”
这么说来倒不如喝了省事,等或不等,遇或不遇,忆或不忆都是苦的。
我端起混浊的汤水正欲往嘴里倒去,忽尔听到有人大声地说话:“先洗胃,先洗胃,快快!”
好难喝的东西,我又失去意识了。